纸上染了蓝 ——经营希望,太辛苦了

去图书馆,看到新书中的这本,抱回来发现还是不错的

周耀辉说了一个长长的故事,一个有关他母亲的故事。年少时期父母分开,母亲独自带着他和姐姐生活。母亲去世之后,他在纸上试图写下所记得关于母亲的事情,这页纸后来放在新买的牛仔裤袋里,染了蓝。纸上若隐若现的蓝,让他觉得就当是一个约定。于是就有了这本《纸上染了蓝》的出现。

打电话 嘘嘘嘘嘘嘘 唱歌

作者:周耀辉

千嬅:

我和你在音乐上的合作其实不算多,但我们有一次在生活上的合作,对我来说,至今不忘。

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年,我一个亲人,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得了癌症,快要做化疗,而化疗是非常辛苦的,她很害怕,我们都不知道怎么鼓励她,忽然,我记起她是你的歌迷,于是,我找你,你马上答应了,赶在化疗前来到医院探望她,我记得你们两个在病房里,我坐在外面,我不知道你们谈了什么,我只知道我的亲人安静了,多了些力量,我们一家也安静了,多了些力量。后来她做电疗的时候也是听着你的歌。

千嬅,我想告诉你,当时那个十二三的女孩已经长大了,拍拖了,工作很忙,生活跟其他香港的同龄女生差不了多少,我愿她健康快乐。

刚做了母亲的你,对你的孩子大概也有同样的愿望吧,健康,快乐。

仿佛很简单,不过,我们也知道健康快乐需要很多祝福很多支持。我的亲人当时有她的杨千嬅,我希望你的孩子和其他孩子也有他们那一代的杨千嬅。

祝好耀辉

阿姆斯特丹

常常提醒自己,假如心存感谢,必须说出来,但,说出来,不易啊,不然也不用提醒自己。因此,十多年来,我也没有真的跟千嬅说过我的感谢,最后,竟然因为一个电视节目找我这个写词的谈谈与她这个唱歌的一直以来的合作。

不如,我就以舅父的心肠写一封信给做了母亲的她。

然后,电视台啊,毕竟是试听的事情,他们希望我把信录下来,到时播给做这一集主角的杨千嬅听。于是隔了十多年,我也真的有机会把感谢说出来,亲口。

录了,自己听自己,忽然想起我妈的声音。

阿辉,我哋好惨呀。

当时我定居在阿姆斯特丹,那起电话,我妈就跟我说了这一句。远远传来的,很不真实,更是我本能地想他真实吧。

最近,有学生跟我说,打算以电影中的女鬼做论文题目,她有一个有趣的观察:我看过很多恐怖片,日本啊,韩国啊,香港啊,做鬼的,都是女的。

 

阿辉,我哋好惨呀。听起来,我妈的声音想是女鬼的,在诉冤,在怨命,在指控前世唾骂今生。然后,我妈半哭着告诉我她外孙癌症的消息。

在想起我妈声音的时候,我也发现,其实,我能记住的,非常少。我记下了好些她说过的话,但,诡异地,不是她说话时的抑扬顿挫快慢高低冷暖厚薄。我发现,我关于她声音的回忆非常少。

而我大概记住的仿佛都是透过电话的。是因为我看不见她的容颜所以更专注于她的声音吗?

 

有次,也是在阿姆斯特丹,我清楚地记得站在月台上,不算冷,风却大,当时我带着她另一个外孙四处逛逛,她本来在美国念书的,厌食,瘦啊,学校担心她,终于把她送到一所处理厌食失调的医院去。我天天打电话给她,她很害怕,很想离开。

我跟学校跟医院谈了好久,虽然他们不赞成,但只要我承诺,也就让她到了某个可以接受的健康状况就可以出院,而出院后必须马上飞来阿姆斯特丹,让我继续照顾她。

我妈打来,告诉我姐夫心脏出了事,医院那边说,有家人在外面的,该想想要不要叫他们回来。其中要跟我商量的,就是该不该通知在我城养病的他的女儿。我妈说:点算呀,仔?

我故意跟我外甥女站远了,并且配合着风向,务求我与我妈的对话吹到她听不到的那边去。我望着她,记住了我妈的声音。点算呀,仔?我们决定不告诉我外甥女,我不肯定如此决定对不对,只能归咎自己一时软弱。可能,只是不知道怎么告诉她,也不想,和不敢。

也就觉得亏欠了她,亏欠,是吊诡的,有时叫人很暴烈,有时叫人很温柔。那天和外甥女回家后,我觉得自己亏欠了她。我觉得,仿佛分隔了她和她爸爸,分外想与她亲近,于是更多问她一些他们父女之间的事,又因此明白多了。幸好我姐夫大不踏过。

 

另一次我妈打来,也跟我这外甥女有关。好像是她工作不开心,或是失业了,在想要不要转行而如果要转又该转什么,之类。我在旅行啊,威尔士山区中,我妈打来跟我说:你教吓佢喇?

我也记住了我妈当时的声音。

我怀疑我记住的,都是我妈打来告诉我我家出了事的声音,事大的,自然深刻,事小的,更令我明白她对我的期望依赖和思念。

然后,我也明白,我因为看不到她因此专注于她的声音,归根结底,正是因为我有很长的时间都不在她身旁致使她必须透过电话才找到我。有时候,我也问自己,究竟我与两岁时离开了我们的爸爸有什么分别?我不是一样离开了我妈拒绝陪她一起面对家里的大小事情吗?有分别吗?

爸爸留下邮箱地址,我给她电话号码。

 

除了长大以后她打电话给我以外,还有童年时一个很特定的处境我也记住了我妈的声音:路边小便。

我妈迷信,或说,她相信很多事情超乎自己的把握。例如,我妈相信打麻将的时候搭她肩膀就令她输钱,让盲人的带路拐杖扫到自己脚下就会带来霉运,女生拿筷子拿得高就会嫁的远。

童年时,忍不住啊,我在路边小便,我妈便会想着我看不见的一个世界说:唔该,借过小便。

我也记得更小的时候她哄我小便的声音:嘘嘘嘘嘘嘘嘘。

音容宛在。

灵堂上往往挂着斗大的这四个字。容,的确在,正中的,不就放着死者的照片吗?但音?我从来没有去过一个丧礼上播放着死者的声音。其实,不管亲人朋友爱人,我们拍下并且保留了很多照片,可是,录下并且保留他们的声音?

思念紧了,我可以打开古老的相簿,或者手机和电脑,我可以再见她,但我完全找不到方法再听我妈。

某年平安夜,我陪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来到荷兰小城里的教堂参加子夜崇拜。她站在我旁边唱着我熟悉的圣诞歌,声音却是少女的。我为此侧过头来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嘴角明明布满皱纹了,口中吐出来的,依然年轻。一时之间,我弄不清我该相信她的容颜还是声音。

我比较清楚的是,容颜,不管喜欢不喜欢,总得面对世界,易老啊,但声音,可以藏起来,比较能骗人。也许,是动人。

那位在我旁边唱圣诞诗的妇人身体不好,已经住进了老人院。今年平安夜,我不能再跟她一期去教堂崇拜了,听说老人院哪里有诗歌团,但愿可以再听她唱歌。

而我,不断努力,终究记不起听过我妈唱歌。

2013年十一月十日至十一日

九龙城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以盗版加工为主,原创为辅,意在分享,收藏,记录工作中的点点滴滴。不代表任何组织,不代表任何商业机构,也不代表我个人所有想法。
心晴客栈 » 纸上染了蓝 ——经营希望,太辛苦了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