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如戏,落音无悔
他黯然离去。
大抵从今往后,两两相忘,各安天涯。
空荡荡的大堂,只有我冰冷的字句,余音未了:
“你记住,今后我若唱戏,不会比你梅兰芳差。我若嫁人,亦绝不会比你差。”
生来飒爽,坚定,又狠决,我是孟小冬。
1
1938年,我师承余叔岩,日日听师父说戏。
“唱戏讲究满宫满调,字正腔圆:阳平要平,去声要挑,上声低唱。唱念做打,一招一式须得合乎时宜,谓之有板有眼。我们梨园行,台子上面是唱戏,台子下面是规矩。”
身为伶人,我大约是不规矩的。
出身梨园世家,七岁开蒙,十二岁挂牌公演,十八岁听闻“京剧在北”,孑然一身,离沪赴京。
在凛冽的北方,我只经历了两件事,被尊“冬皇”,遇见梅郎。
我唱老生,女扮男装。扮相好,嗓子纯,无雌音,一时轰动京城。彼时,梅兰芳已成家喻户晓的名角儿,是“四大名旦”之首。
我与梅兰芳同台,共演一曲《游龙戏凤》。戏中,我一身江湖气,他满面女儿红。初初邂逅,就已注定此生,我果决刚烈,他寡断优柔。
戏文朗朗,人生却多是迷离。1927年,我20岁,凤冠霞帔地嫁与梅兰芳。红裳灼灼,爱意青翠。“旦角之王”和“须生之后”喜结连理,似是菊苑佳话。可他却执意遮掩。
“有家不知名的小报,登了你我的婚事。”吃晚饭时,我随意提起。
“哪家报纸蜚短流长,我明儿一早就去发声明澄清。”
“澄清什么?我们确实成亲了。”
“我不想张扬。”
“为什么总要瞒,娶我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吗?”
他沉默。
“你要低调,让我暂宿冯公馆,新婚未进梅家门。你怕流言,对外只字不提和我完婚。你有两房太太,可我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啊!我不顾满城风雨地嫁给你,婚后不再登戏台,你竟连这点压力都不敢承担?”
“我今晚不在这儿过夜了,你早点休息吧。”他放下碗筷,起身走了。行到门口,停了脚步:“小冬,入了梨园行,步步都是规矩。”
翌日清晨,启事见报:
兹证明梅兰芳与孟小冬未结连理,特此敬告,清者自清。
梅兰芳
2
师父一向体弱多病,现年过半百,每天起床,已是黄昏。他身子骨虽单薄,但一招一式都亲自为我示范。“唱老生,高音立,中音堂,低音苍,擞音圆。这出《搜孤救孤》,‘人道妇人心肠狠哪,狠毒毒不过妇人心’,你须唱得再利落、洗炼些。穿上戏服,扮上相,你就不是女人了。英气、霸气、阳刚气,要毫发毕现,不染脂粉气。”
常年扮须生坤伶,骨子里烙下太多刚毅与豪情。女儿身,男儿心,是赢,也是输。
光阴沁凉,落花染衣。转眼结婚已三年。
我深居简出,到底是为妾的人,容不得心高气傲。
1930年,佣人来报,梅家伯母离世。
削短发,戴白花,着丧服,我第一次来到梅宅,为其吊唁。
正待跨进门槛,却被拦下。屋内摇摇曳曳地走出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应该是梅兰芳的正房太太福芝芳。
她一张口,就是来者不善的敌意。“我们家门槛小,容不下你这冬皇。请回吧,梅家的门,你永远别想进。”
“请梅先生出来讲话。”我怕她动气,伤了胎儿,不同她辩。
梅兰芳迟疑着走出来,左右为难,怯怯地看向福芝芳。“小冬都来了,你就让她进屋磕个头吧。”
“今天她要踏进这家门一步,我拿两个孩子和肚里这个,跟她拼了!”福芝芳歇斯底里,竟哭起来。
梅兰芳赶忙对我说,“小冬,你回去吧,快回去。”
我一言未发,一把扯下头上的白花,狠狠地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七岁跑江湖,十几年摸爬滚打,不过依凭一腔虎胆,半两傲岸,素来不屑弱女子的梨花带雨。可是,摘下须髯卸了妆,我终是一介女子,为情所困,却无人怜惜。
爱之深,痛之切。
丧事毕,梅兰芳登门致歉。
我满目桀骜:“你记住,今后我若唱戏,不会比你梅兰芳差。我若嫁人,亦绝不会比你差。此生,你断是忘不掉我孟小冬。”
不久,报上赫赫登着我撰写的“紧要启事”:
孟小冬经人介绍,与梅兰芳结婚。当时年岁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听介绍人主持。名定兼祧,尽人皆知。乃兰芳含糊其事,于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实践前言,致名分顿失保障。虽经友人劝导,本人辩论,兰芳概置不理,足见毫无情义可言。冬自叹身世苦恼,复遭打击,遂毅然与兰芳脱离家庭关系。
是我负人?抑人负我?世间自有公论,不待冬之赘言。
我像戏台上英姿凛凛的须生,一开嗓,博了满堂彩。
赢得风风光光,输得片甲不留。
3
1952年,香港。
师父溘逝,已近十年。
我收赵培鑫、钱培荣、吴必彰为徒,孙养农举香。拜师礼,我对徒弟训话:人道青衣薄幸,戏子无情,此言差矣。我余派传人,戏里戏外,都得做有情有义之人。
我这一生,未曾负人。
恍然忆起豆蔻之年的一桩事。
彼时,我已是上海大世界的红角儿。一晚,戏罢谢幕,后台进来个眉目嶙峋的男人,一身匪气,亦正亦邪。他目不转睛地凝视我,撂下一句话,便潇洒离去。
“有朝一日,我杜月笙定会娶孟小冬为妻。”
后来我与梅兰芳离婚,苦心孤诣皈依京剧,师父却猝然寿终。正值时局动荡,我无依无靠,漂泊伶仃。1949年,杜月笙将我接至香港。此时,他已是花甲老人,终日卧榻。我感念其情深,照拂左右。
“小冬,你还是个小姑娘时,我就说,我这辈子一定会娶你。”
“转眼已经三十年过去了。”
杜月笙又说“三十年来,我朝思暮想,若能娶到孟小冬,此生足矣。”
“我心高过天,命薄如纸,大半生没名没分,现在都看淡了。”
“小冬,我只问你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
两行清泪散着苦香,瘦了柔肠。生性孤傲清狂,无论是梅宅前被福芝芳羞辱,抑或离婚后被市井流言湮没,我滴泪未落。却在杜月笙身畔,卸下伪装,泪雨滂沱。
踽踽独行二十余载,冷暖自知。
杜月笙着了慌,“小冬你别哭,我已是风烛残年,有四房姨太,你不愿嫁我也是自然,我不会强迫你的。人们都说我是上海滩的流氓头子,但我清楚,义字何解。”
“我愿意。”
香港九龙,婚筵盛丽。琉璃光盏间,杜月笙齐聚在港的子女晚辈,让其跪拜行礼,称我“妈咪”。
杜月笙形销骨立,站成一世深情。
我身着崭新的滚边旗袍,依偎在旁,眉眼间的细纹里,尽是温柔情意。
“我要让全中国的人都知道,杜某人娶了孟小冬!”他对满座亲友笑言。
所谓低调,说到底还是爱意轻浅,才畏人言。你爱我,所以我是你的骄傲。何必遮掩?
梅兰芳施我三年温暖,我已燃尽整个青春偿还。如今,已成陌路。从今往后,我只为杜月笙一人唱戏。
然而,只一年,他便撒手人寰。
短的是戏文,长的是人生。我44岁,中年丧偶。
其实,过尽千帆,我已习惯别离。氍毹之上演绎喜乐,戏台之外尝尽悲欢。我用清冷傲骨,涉过岁月的深寒。
此后,我寡居近30年,未曾再嫁。
外人道,杜月笙有情,孟小冬守义。
纵有千种情义,更与何人说。
4
徒弟每日来我家,听我说戏,恰似我当年立雪余门。
“师父,有您的信。”
我拆开信封,是姚玉兰。
玉兰是杜月笙的四姨太,我与她识于微时,情同姐妹。这么多年江湖浪打,可称知心的,唯有玉兰。杜月笙过世后,她带孩子去了台湾,我仍留香港,潜心教徒。
小冬:
见字如晤。
我们在台湾已安顿妥当,勿念。台湾清静,不似香港喧嚣。你茹斋念佛,适合此地。盼择日赴台,顺颂冬安。
小冬,半世凄苦,你后悔吗?
玉兰
我把信放在一旁,继续授徒。
“我们唱戏,每句唱词念白,出口即合准确的调门节拍,不可冒调走板,不容游离迟疑。从艺多年,深深悟道,唱戏如下棋。行棋讲究落子无悔,伶人开腔,落音无悔。”
徒弟走后,我提笔给玉兰回信。
玉兰:
我在香港一切都好,只是孤单。孤单也是好的。台上火树银花,声色犬马,台下灯暗歌停,曲终人散,浮华盛世作孤清布景。
你问我是否后悔,我也夜夜捧心自问。
我理应后悔。悔生得倾城之貌,红颜薄命,若是寻常女子,情路怕是不会如此坎坷。悔入了梨园行,逢场作戏时时有,真心相待无几人。悔嫁了梅兰芳,掏尽出尘赤子心,落得水尽鹅飞、蜚短流长。悔未及早拜师,才学尚疏浅,师父已辞世。悔与月笙相见太迟,一载姻缘,几年离索。
生性倔强,所遇非人,情深缘浅。业障太多,应得后悔的事也难计其数。
可我孟小冬,天生就不是会后悔的人。
若非入行,何来菊苑蜚声,冬皇之名。若非决裂梅郎,出言狠烈,何来素心学艺,与之比肩。师从余派,嫁杜月笙,兑现当初对梅的诀别之誓,已是薄凉宿命里的幸事,不敢贪求长相守。
我嫁与杜月笙,不是报恩,不是无奈,是爱。我对梅兰芳,早已无嗔,无恨,剩下的都是成全。
小冬一生如戏,落音无悔。
香港四季如夏,虽已入冬,还是燥热。我不知几时赴台,你多保重。遥望安好。
小冬